08.07
本文作者:Ent
《钢铁之躯》的开场部分用了不少笔墨来描绘氪星的社会。所有氪星人都不能私自繁殖,新个体全部诞生在树状培养器中,由基因法典塑造命运,所有人的职业在出生时就被固定下来,阶层之间没有任何流动性……
……听起来很耳熟。但一个生物学家想到的,恐怕和大多数人不一样——这不是就是所谓的“真社会性”场景吗?
美丽的真社会
【《超人:钢铁之躯》里的反派佐德将军。图片来源:wordpress.com】
“我的每一个行动都是为了我们人民的更高利益。”
——佐德将军
绝大多数生物都没有社会性,所谓“一个奔跑的鹿群就是一群奔跑的鹿”,它们仅仅是碰巧聚集在一起,乌合之众而已。人类这样的动物稍微团结一些,有沟通,有互动,有协调,把一群人放在一起,你得到的不是每个人的简单加和。
但还有些生物走得更远,它们不但聚居成群,合作照料相互的后代,子代亲代之间有重叠,甚至连繁殖都要分工——大多数个体根本得不到生殖权。这便是所谓的真社会性。已知的真社会性物种大概有17000种,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蚂蚁,少数是蜂,极个别的是其它物种——包括2种哺乳动物,裸鼹鼠和达马兰鼹鼠。
真社会性生物是很能战的。只有2%的昆虫是真社会性的,可是这些昆虫的总质量占据了全部昆虫的70%。很诱人嘛。如果人类变成真社会性,会怎样?
看起来,这真是一个机智的方案啊。蚁后只管繁殖,工蚁只管干活,兵蚁只管打仗。再也不需要辛辛苦苦地用文化和教育去把一个人的心智塑造成适合工作的样子了,就连和工作相适应的生理条件都已经搭配好了。如果整个社会是一个全然自洽的单一实体,那么这样安排当然效率最高。
人类甚至可以走得比自然更远:既然我们掌握了遗传工程和胚胎改造,为什么还要固守古老的蓝图?何不让研究个体的大脑发达、劳动个体的大脑萎缩——不,干脆让研究者成为瓶中之脑、劳动者只剩下一截躯体就是了!甚至还可以进一步细分到每一种角色的个性,使士兵无比老实,而军官诡计多端。让太空技工只有在失重条件下才感到舒适,让甘蔗种植者的正常体温设定在47度,让速记员长出26根手指,让监狱看守的眼睛占据颅腔的2/3…… 可能性简直是无穷无尽的。氪星的真社会性程度,和他们的科技水平相比,实在是弱爆了。
通往真社会性之路
【《超人:钢铁之躯》里超人的亲生父亲乔•艾尔。图片来源:gawkerassets.com】
“如果一个儿童梦想成为社会未曾想到的人,会是怎样?如果一个儿童渴望成为更伟大的存在?”
——乔•艾尔
的确,用暴政和洗脑将真社会性强加给独立生物的做法是可能的,但也是极度危险的。从超人生身父母的情况来看,氪星社会一定是试图走了这种捷径,后果大家都看到了……如果氪星不是因为他们的星球而毁灭的话,必然是被越来越多的卡•艾尔(超人在氪星上的本名)动摇了社会的根基。
所以,依靠自然演化,让生理、心智和社会同步过度到真社会性也许是更好的办法;而过渡的核心就是让大部分个体自愿放弃生殖权,也不会产生反叛的动机。目前我们已知的途径有以下几条。当然这些道路并不矛盾,每个真社会性生物都同时受益于多个因素。
亲缘选择:你的任何基因都以一定概率存在于你的亲属身上。如果打了这个折扣之后,你的牺牲依然能换来亲属更大的收益,那么自我牺牲、甚至完全放弃自己的生育就是划算的。这似乎是大部分真社会性的主要动力之一。
在膜翅目很多物种里,性别是由染色体倍数决定的——双倍体雌性,单倍体雄性。那么同父母的姐妹之间,来自父亲的那单倍体是完全一样的,来自母亲的也有1/2的可能是一样的;综合起来,亲缘度高达75%。相比之下,孩子只能继承母亲的一半基因,亲缘度只有50%。姐妹之间的亲缘关系比母女之间还要亲,那么女儿的明智选择就是帮助母亲,抚养更多的姐妹,而放弃自己的生育。
而诸如裸鼹鼠这样的物种,扩散能力不强,近亲繁殖普遍,亲属有你基因的概率远高于正常情况,这时放弃繁殖也常常是划算的。
延迟收益:有些时候你选择帮助亲属,只是在等待你自己的时机;亲属死后你就可能拥有它的领地、巢穴和相关资源。虽然听起来不怎么高尚,但结果是一样的;而这种中间状态,往往最后会导向真社会性的诞生。佛罗里达丛鸦就会留在巢内帮助父母抚养弟弟妹妹——直到它们自己也羽翼丰满、有机会取代父母为止。较原始的真社会性黄蜂(比如长脚黄蜂属)里这种事情更加明显:虽然看起来许多工蜂聚集在一起帮助一只蜂后繁殖,但当蜂后死去时,继承者不是蜂后的子女,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只工蜂。
多层选择:这依然是一个极富争议的领域,基本思想是能战的群体胜过不能战的群体,即便能战的群体里个体被剥削,也会因为群总体状况而获益。多重选择在特定条件下数学上可以成立,但它在现实的自然界中到底有多重要,依然是争议十分激烈的问题。无论如何,这是一条理论上可行的道路。
此外还有生态和生活史因素的贡献。这个领域的因素比较杂乱,举几个案例:
筑巢行为。筑巢可能是真社会性的一个重要前提,因为当子代固定生活在一个地方的时候,更容易合作养育后代。另一方面,有些情况下环境过于危险,很多个体必须将巢穴建在一起、共同保卫。一些蚜虫和缨翅目昆虫满足这一特征——它们聚居在虫瘿附近,有非常明显的兵虫等级来抵御外敌。
共生微生物。白蚁很可能从中得到了巨大的帮助。白蚁依靠与之共生的鞭毛虫才能消化纤维素,但是每次蜕皮的时候都会丢掉肠壁的一部分,而这部分恰好是鞭毛虫的居所。要获得新的鞭毛虫必须求助于群体内的其它成员,这个因素本身便足以促成白蚁形成简单的社会。
食物来源和分布。有几种合鼓虾具有真社会性,譬如帝王合鼓虾(Synalpheus regalis)。这种虾每几百只成一群,但其中往往仅有一只雌性能够繁殖。所有的虾整个成年阶段都寄生在海绵体内的水道中,靠水流带进来的小猎物为生。采样表明在合鼓虾的分布区里只有5%的海绵中没有这种虾,竞争相当激烈。这种情况下,擅自离开的合鼓虾很可能要冒找不到食物的风险,不如就留在原巢。
当然,在真社会性之路上,不同的物种走的程度并不一样。一般来说,越原始的真社会性物种,每群的个体就越少。如果按此标准排列,那么最原始的某些真社会性黄蜂一群只有十几只;而走得最远的,可能要数阿根廷蚁。
正常情况下,每窝蚂蚁是一个小社会,不同社会之间就算是同种蚂蚁也没有合作,相遇只有决一死战。但阿根廷蚁是奇特的例外——群与群之间是可以混合的,因此它在欧洲、美国和日本形成了三个超级蚁群,每个蚁群实际上是一个单一的社会。
这是件挺恐怖的事情。阿根廷蚁在欧洲的超级群,东西跨度达6000千米,可以和人类历史上任意一个大帝国相提并论,但它的蚁后才不到5毫米。如果人类按照这个比例建立群体的话,人类帝国的边境可以延伸到240万千米——6个地月距离那么远。
当然阿根廷蚁没有通讯设施,也没有机制维持遗传一致,恐怕无法让蚁群保持长期稳定。但是以氪星或者人类文明,做到这一点相当容易。如此说来,真社会性难道不是通向银河帝国的捷径么?
未必。
我,还是我们
【《超人:钢铁之躯》中的反派角色法拉。图片来源:123-cba.com】
“你有道德感,我们没有。这让我们拥有进化上的优势。如果历史给了我们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进化永远是赢家。”
——法拉
但是法拉错了。也许进化确实是赢家,但谁站在进化的上风,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算法理论里有所谓“没有免费午餐定理”,不严格表述的话就是:如果一个优化算法有擅长的问题,那么它一定也有不擅长的问题。类似的现象在生物领域也会出现:几乎每一种适应都会遇到“权衡”(Trade-off),擅长一种场景就会不擅长另一种。极端的专业分工看起来很完美,但它的致命缺点恰恰就在这里——失去了泛用性,面对全新的情况很容易束手无策。
我们依然不知道为什么人类的大脑能够从哲学上“认识”这个世界,但我们知道它的这项工作做得相当不错,证据是依靠逻辑和理性我们已经将全人类平均寿命提升到了67岁。而且每个人都装备了这样一个大脑。也许这是浪费吧,但我们无法预测某个至关重要的观察会被哪一个大脑注意到,某个灵光一现的思想会在哪个大脑里擦出火花。如果把思考和决策全部交给少数精英,无论他们如何优秀,都永远不能真正感知到世界的全貌,永远不会像一个全民思考的文明那样灵活。每多一个思考的人,我们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就又多了一件武器。这是一个真社会性文明所不能理解的。当然这很可能也是人类能够打败氪星、虫族,以及一切集权式外星入侵者的原因。
正因此,只有在人类这样一个基于个体的社会里,才会出现理想,出现英雄,出现小人物改变世界,出现思想的星火燎原。一个永远行使正义、是英雄与希望的化身、是所有地球人仰望标杆的正派角色,是无聊的吗?但所有的无聊感,其实都只是因为他太过亲切,太过贴近我们心中的本能。超人是无可替代的,他必将诞生于人类社会,也只能存在于人类社会。他,是人类之子。
【图片出处:http://wallpaper.pconline.com.cn/】
“你将把一个理想带给人民,引领他们奋力前行。他们将追随你的步伐,他们将磕绊,他们将跌倒。但是,会有一天,他们将跟着你走向太阳。会有一天,你将帮助他们创造奇迹。”
——乔•艾尔
关于本文
本文首发于果壳网“科技评论”主题站《超人,真社会性的文明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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