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3
本文作者:一起剥坚果
作者:钟蜀黍
1、隐士和霸主
三月末的初春,冰消雪融,万物初发。与此同时,南方许多城市的植物园都在这时推出了兰花展览,吸引了许多植物爱好者的目光。不止在中国,兰花展是很多国家城市的植物园春季展示的重头戏。那么有些朋友要问,为什么兰花能够跨越文化和地域,成为世界众多国家民众共同的欣赏对象呢?
【美国纽约植物园一年一度的Orchid show】
让我们先想个问题:你种过兰花吗?
对于这个问题,很多热爱园艺的朋友会马上回答,“当然种过啦!比如吊兰、君子兰、小苍兰、文殊兰、虎皮兰……”,但是不得不很遗憾告诉你,这些都不是兰花,它们是一些石蒜科和天门冬科的花草,但因为它们非常容易存活,因此在中国北方的家庭里,其数目要远远超过真正的兰科植物,以至于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兰花就是它们的样子。其实,名字里带“兰”却不是兰的植物包括:吊兰(天门冬科)、君子兰(石蒜科)、小苍兰(鸢尾科)、文殊兰(石蒜科)、虎皮兰(天门冬科)。
让我们先来梳理一下我们常说的兰花,中国传统栽种的兰花,其实是兰科兰属Cymbidium里的几种植物和它们变种,我们耳熟能详的有春兰、蕙兰、墨兰、建兰、寒兰等等,目前被统称为“国兰”,它们共同的特点是细长带状的叶子,淡色素雅(墨兰除外)的一箭或者一朵小花,就像国画里的那样。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它们开花时,整个厅堂都飘着那若有若无的兰香。
那么,说起兰花,你能想到什么呢?
大部分中国人首先映入脑海的,应该是传统文化中兰花独立、高洁、素雅的形象。众所周知,兰花是传统文化中的“四君子”之一,“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这句记载于《孔子家语•在厄》的话,很好地定格了兰花在中国人心中的形象。而《离骚》中,屈原以香草自况,更是大量出现了“兰”与“蕙”——“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当然,根据有学者对古代气候和史料的考证,东周时期乃至东晋的《兰亭序》,其“兰”之所指,都不是今天意义上的国兰,但这也毫不妨碍国兰继承了这些深刻的民族记忆,即使在今天,国兰也是很多养花人精神的寄托,春兰小巧如闺阁之女,蕙兰玉树临风有士大夫之气,寒兰更在曾深受中华文化浸染的日本被尊为“王者之香”。
在过去的栽培条件下,国兰要每年开花并非易事。胡适曾在接受友人熊秉三所赠国兰一盆后,苦盼一年而不得花,于是写下一首名为《希望》的白话小诗,后来被谱曲成为广为传唱的校园民谣《兰花草》,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当我们境遇不佳,郁郁寡欢之时,读着那些关于国兰的诗句,仿佛一脉清泉,一声清啸,从上古幽远的南山缓缓流出,荡涤着我们的心。
【清代画家郑燮的《兰竹图》】
但即使你明了了这些,对于“兰花”这个词,恐怕也只是略有斩获。如果我们把视野拉大,暂时离开中国传统文化的范围,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广阔得多的世界。
可能有的朋友听说过,国内通常把花大色艳且无香气的蝴蝶兰之属,称为“洋兰”,于是认为,中国的兰花是“国兰”,而外国的兰花便对应于“洋兰”。其实“国兰”、“洋兰”并非植物分类学的名词,甚至也不是地域的概念。“国兰”的概念,局限于传统文化中被广为栽培的兰科兰属里的几种,而今天的“兰花”,是生活在世界上热带到温带广阔地域的25000-30000种兰科植物的统称。所谓“洋兰”概念里的大花蕙兰、兜兰、万代兰、蝴蝶兰、石斛等等,其实在我国的野外便有大量原生种,或许可以说,它们是顶着“洋兰”概念的“国产兰花”。
【左边是国兰中的春兰品种老代梅,右边是与春兰同为兰属Cymbidium的栽培种国兰与“洋兰”,更多的是文化和审美上的区别,而非植物分类学。】
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事实上也许是有花植物中最大的家族(菊科与兰科物种谁更多暂时还不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从喜马拉雅山麓到婆罗洲的雨林,从西伯利亚的河岸边到乞力马扎罗的冰川下,从洛基山脉到亚马逊平原,都能寻觅到兰科植物的踪迹。热带是兰花的大本营,每年的春夏花期,兰花开满了热带雨林里的每一处它们能够到达的角落,如果你曾经在花期,站在一棵覆满了万代兰的巨树或岩壁前,也许你的内心会只剩下震撼:它们是热带绿色生命的霸主。
【Ernst Haeckel (1834–1919)的兰花画作】
即便回到人类的视野,除了兰花,世界上恐怕再也难以找到第二个植物类群,能够在每一个不同的时期,令数以亿计的不同文化背景、教育层次的人类如此着迷与疯狂追逐了。
2、达尔文和上帝之花
如果你去过真正的兰花展(并非国兰展),一定会惊叹于兰花的多样和精致,那些优美奇绝的形状,变幻莫测的色彩,神秘幽远的香气,这样的植物,真的不是出自上帝之手吗?
其实,兰科植物之所以跻身于世界上最庞大的有花植物类群之一,就在于它选择了一组在植物中极为特殊而又成功的繁殖和生存策略。
兰花的庞杂和繁复使得其系统发生学研究需要更多的时间,我们现在还无法说清世界上第一株带着典型特征的兰花大致诞生于何时,但通过分子生物学手段和有化石证据,目前已经基本清楚,现生的兰科植物与其亲缘关系最近的其它天门冬目植物大致于1亿2000万年前分道扬镳,而目前仍然生存着的兰花几大类群之间的关系也已然清晰[1]。
演化是个渐变中混杂着跳跃的过程,与生态分布无法直接对应,但我们可以知道的是,现生兰花的某一个共同祖先的种子,在中生代的一个早晨苏醒萌发的时候,所面对的已经是一个林木幽深的世界,从参天的乔木,到攀援的藤本,到低矮的灌木丛,到贴地生长的苔藓地衣,这里每一个位置都被当时的植物占据着,为了获取有限的阳光,兰科植物的祖先不得不寻找新的发展道路,那便是附生——或登于高枝,或攀于悬崖,或贴生于风化的岩石缝隙间。这些地方水分、养分贫瘠,却能够获得阳光,是一片新的领域。为了适应于附生生活,兰科植物在种子萌发和生长上做出了个性鲜明的适应:石壁和树枝很高,不容易到达,而兰花为此舍弃了种子的胚乳和一切重质量的营养组织,这使得种子极小极轻,通常一两个指节大小的蒴果里面往往包含着上百万个种子,这些轻如烟尘的种子可以轻易借助风和水流到达新的悬崖绝壁或者潮湿的枝干上;生长地点常养分贫瘠,兰花种子又没有胚乳难以为继,它便选择了和森林里普遍存在的真菌结为盟友——在自然环境下,兰花种子的萌发必须要有真菌帮忙,真菌侵入兰花种子,把从周围腐殖质和其他植物里吸收的营养物质供给兰花种子,使其得以顺利萌发和初步发育,大部分兰花生长出根与叶之后,便能够自行制造营养物质,兰花的根、茎外皮便成为了这些真菌的供养庇护所和物质交换机构。在贫瘠的岩壁和树枝上,为了保存和截留充足的水分,附生兰花的根系形成海绵状的吸水结构,并且发展出了景天酸代谢(这在有花植物的演化中多次独立出现):在炎热的白天关闭气孔减少水分损失,晚上张开以获得二氧化碳。,为了不浪费空间,多种附生兰科植物甚至把叶绿素转移到了根部。而更有一些特化的终生营腐生生活的兰花,比如我们熟悉的中药材天麻,它们终生依靠真菌供给营养。
【以香荚兰为例,以上便是一朵典型的兰花结构的纵剖面,兰科植物的花是左右对称结构花,雌蕊与雄蕊合生为合蕊柱,子房在花的下方。兰花固然千变万化,但花的基本结构却罕见地高度一致】
【右边所示为DNA数据所得出的现生兰花各类群之间的种系发生关系,兰花的物种多样性集中于兰亚科和树兰亚科,树兰亚科几乎占了所有兰花种类的80%】
【兰花的微小的种子和共生菌根】
这个过程当然是逐渐演化形成的,最初的兰花种子未必很小,也许也能保留一些胚乳,但自然选择的结果是那些选择制造大量种子、胚乳退化、和真菌合作的兰科植物的后代在这个竞争激烈危机四伏的植物界更容易存活下来,也许上百万的种子里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种子能够最终萌发,但也已经是极大的成功了。这样一种适应与合作便日趋完美,兰科植物成功占据了新的生态位。
在无人攀附的绝壁和高枝站稳脚跟之后,兰花需要生殖与繁育后代。但与兰花种子传播、萌发、生长的“广布薄收”策略完全不同的是,兰花在授粉和繁殖上采取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方案:几乎所有的兰花都需要昆虫进行授粉,而兰花把自己所有的花粉凝结成为一小团无法分散的花粉块,这也就意味着兰花的授粉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遇上了合适的授粉昆虫把这团花粉块准确地带到了雌蕊柱头上,花粉块可提供充足的雄配子来源以形成上百万个种子(这和前述兰花的种子数目多而轻以适应附生生活紧密相关),要么是授粉失败,花粉全部损失。
这看上去是一场赌博——花粉块的转接需要极其精确,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谁知道能不能遇上合适的授粉者呢?
但是,自然演化的智慧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兰花的授粉方式,也许是自然演化在植物界谱写出的最华美也最匪夷所思的篇章。
如果你对进化论的发展史有所了解的话,这个故事一定会深深印在你的脑海里:1862年,达尔文出版了《物种起源》之后的新专著《兰花的昆虫授粉方式》(On the various contrivances by which British and foreign orchids are fertilized by insects),书中提到了在他收到来自马达加斯加岛一种新的彗星兰(Angraecum sesquipedale,国内译称大彗星风兰或武夷兰)标本,这种兰花奇怪地拥有一条长达30cm的花距,花距这样的结构在植物里并不罕见,作用是储存蜜汁以吸引昆虫授粉,但谁会耗费能量生长出如此长的花距呢?如此长而窄的花距,岂不是让虫子们望而却步么?达尔文做出了一个大胆的预测:马达加斯加岛上一定生活着一种长有极长的喙的昆虫,其长度刚好能够到花距的底部,获得兰花给它提供的报酬,同时帮助大彗星风兰完成授粉。达尔文去世20多年后,1903年,科学家终于在马达加斯加岛上发现了这样一种天蛾,它的喙部展开的长度刚好在30cm左右并且证实它正是大彗星风兰的授粉者,达尔文用他惊人的智慧预见了这一发现,这种天蛾的拉丁学名种加词praedicta便是“预测”之意,以纪念这一演化理论的发展历史添上了戏剧而重彩的一笔。
【大彗星兰Angraecum sesquipedale和天蛾 Xanthopan morganii praedicta】
其实远远不仅仅是这一例。有花被子植物在新生代的繁盛和其与昆虫的共进化关系(Co-evolution)密切相关,兰花正是这一杰出代表,为了达成花粉的准确传递,兰花在如何成功“搭讪”授粉者方面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提到授粉,我们可能首先想到的是互利合作,就像大彗星风兰那样,你帮我授粉我提供花蜜,合作是一个很老的故事,很多植物开出了红色的黄色的蓝紫色的艳丽花朵,它们可以形成一个视觉中心吸引昆虫的注意,告诉它们“嗨!来我这里看看吧,可能有你需要的东西哦!”
除了提供花蜜之外,有些兰花能为授粉者提供一些别的有用物质,比如蜂类筑巢的蜡质或者油脂。但这个传统的,通过提供报酬招徕合作者的故事,在兰花中已经落伍了。提供物质是一种相当损耗能量的事,于是相当多的兰花偷懒干起了欺骗的勾当。
西藏杓兰的巨大而暗色的唇瓣,可以模拟熊蜂的巢穴,昏头昏脑的熊蜂一头钻了进去就被困在囊状的唇瓣里面了,待它好不容易找到了惟一的出路钻出来的,出口的机关精准地把花粉块放在了它的背上,这叫巢穴欺骗[2]。
杏黄兜兰、硬叶兜兰选择与颜色相似的油菜、杜鹃花一同开放,蜜蜂在采食这些花蜜的同时,也会受骗访问这几种兜兰,当然它们的记忆和分辨能力都有限,或者说演化出识别真假蜜源的代价太大,所以上当一次之后又会钻入下一朵兰花的圈套,此谓食源性欺骗。另一个更加夺目的例子是文心兰亚族的食源性欺骗,南美的金虎尾科植物的花有腺体,可以提供油脂作为食物报偿给授粉者,比如一些小型蜂类。而其生长地附近的数十种文心兰亚族不同属(意味着相互之间没有直接的亲缘关系)不约而同地演化出了和它极其相似的黄色花冠,兰花们什么都不提供,只用外形拟态就搭上了这趟顺风车,让授粉者们稀里糊涂为它们授了粉[3]。
【文心兰亚科的食源性欺骗。左上第一张是金虎尾科植物的花,其它的则来自兰科文心兰族的多个不同属。金虎尾的花有腺体,可以提供油脂作为食物报偿给授粉者,比如一些小型蜂类,而兰花什么都不提供,只用外形拟态就搭上了这趟顺风车让授粉者们稀里糊涂为它们授了粉。】
再有,欧洲的眉兰属,其形状和颜色都像极了雌性熊蜂的姿态,更能散发出与雌蜂性信息素极为相近的气味,雄性熊蜂在这气味的诱导感召下,迫不及待地扑到眉兰的唇瓣上试图与花朵进行交配,这种模拟之成功,甚至在某些实验中超过了真正的雌蜂的吸引力:雄蜂放弃了真正的雌蜂,而与眉兰的花进行假交配!这样一种登峰造极的骗术,便是兰花的性欺骗策略。
【眉兰属的性欺骗】
由兰花的性欺骗方式可见,很多兰花远不止用外貌,更能够使用各种气味信息来达到授粉的目的。兰花在很多人心目中也许都是芳香馥郁的,其实笔者闻过的各种兰花味道,各种光怪陆离,不可思议,既有国兰那样的清新淡雅,也有的是鱼腥味,烂水果味,蟑螂味,腐肉味——这些一般是产卵地和食源多重欺骗,这些气味可以吸引那些嗜食腐肉死鱼烂水果的蝇类和甲虫前来产卵和取食,“顺便”授粉。这些兰花的外观也常常布满了暗红色的斑点和疣粒,足以引起这些昆虫的极大兴趣。还有一些开着大白色花的兰花会散发出玉兰花的气味,同样是一种食源欺骗。
也许你会问,频繁上当的昆虫不会因为耗去太多能量而被自然淘汰吗?放心,大自然提供了极为微妙的平衡,比如在同一个环境里,往往会有少量的兰花或者别的植物充当“老实人”提供真正的合作机制,使得昆虫不会一无所获;又或者在这场博弈中,频繁上当的昆虫会得到一些别的额外的好处,比如热衷于腐臭气味的昆虫虽然偶尔会落入兰花的圈套,但控制“热爱腐臭气味”的基因最终能使大部分的虫子找到合适的食物来源和产卵地,完成生命的延续,而那些发出腐臭气味的兰花也在这场竞赛中不断完善自己的骗术,最终整个系统越来越趋近于完美的均衡。
几乎每一种兰花都会找到一个或者多个特定的授粉“代理”,每一种兰花的精致结构只为这一种或几种昆虫量身定做。另外,极少数兰花比如大根槽舌兰Holcoglossum amesianum,在缺乏授粉昆虫的情况下甚至能够将花粉块自动“运送”到自己的柱头上[4]。
【大根槽舌兰的自花授粉】
正是这种高度对应的适应与共进化,使得兰花的生殖策略并非是一场赌博,而是回报率极高、风险可以控制的投资,兰科植物在演化的道路上剧烈分化,诞生了这个年轻而庞大的植物类群。而我们所疯狂追逐的兰花的色泽、结构、香气,都是它演化道路上的副产品。
在自然演化的竞赛里,没有上帝的存在,它们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
3、何去何从
借由“广播种子,与真菌结盟”和“精确传粉,与昆虫共进化”的生存策略,兰科植物成功地占领了地球上除两极和极高山之外的所有地方,成功地创造了一个丰富多姿的王国。
在和人类正面遭遇之前,兰花的生存策略几乎是完美的,它和它生存的环境完美地连接在一起,看过电影《阿凡达》的朋友可能会震撼于那个圣母EVA把一切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壮观世界,如果我们回头凝视我们的地球,兰花也许是离这个地母“盖亚”的理想最近的生命。兰花的生、老、病、死,无不和周围的环境密切相关,它种子的萌发需要特定的真菌共生,它的生长发育与共生的真菌密切相关,借由真菌构成的庞大网络,它和它生存的森林、草原结为一体。它的授粉、繁殖需要特定的昆虫使者来代理,特别的昆虫只生活在特定的区域,如果这是一个不受外来干扰的世界,兰花将顺利地和周边的环境达成一种完美而微妙的平衡。只有在合适的、健康发育的生态系统里,兰科植物才可能大量生长繁衍,也正因为如此,兰科植物的多寡成为了衡量一个森林健康程度的重要指征。
然而,兰花的幸运,也许在于它诞生之初并没有遇上那个贪婪的有收藏、改造和破坏癖的奇怪物种。人类是兰花的天敌(当然或许是一切野生生命的天敌),兰花这些高度特化、适应于特殊生长环境的习性,也成为它和人类遭遇之后灾难的开始。
收藏和采集的癖好,几乎是人类从诞生之初的共性。一般来说,一类东西要成为收藏物往往要满足这么几个特征:足够动摄人心的美丽,生活中不常见,不容易获得或保存,有足够多的种类来产生一种“数据增长”的满足感。
幸运或是不幸,兰花满足其中的每一点。
读过欧洲历史的朋友可能会知道,整个十九世纪几乎是英国的璀璨舞台,经历过工业革命和世界史上最大规模的海外殖民后,进入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极为富庶,膨胀的富裕阶层有了足够的闲钱来支撑更多的欲望,这个时代诞生了非常多的科学成果与思想,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也正是诞生于1859年,演化思想的产生深深植根于他的成长土壤——英国当时浓厚的博物学氛围。英国人在海外大规模拓展种植园和生产基地的同时,也在极尽可能地搜罗各地的植物以丰富个人的园艺收藏,而兰花的优美与变幻莫测,使得它成为了人们疯狂追逐的对象。有钱人雇佣的“兰花猎人”们进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去寻找和采集兰花新种,从中东欧的平原到婆罗洲的雨林,大量的兰花被发现、被掠取,运送到欧洲的植物园里,然而因为时代所限,当时的运输与栽培手段的相对落后,绝大多数的兰花死在了运输途中,最终成活的少之又少。饶是如此,这些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奇花异卉依然震惊了欧洲。当时英国人对于兰花的疯狂热爱,甚至诞生了一个词:orchidelirium,可以翻译为“狂兰症”或者“兰花精神病”,这是一种生理的病症,得病者会为兰花朝思暮想,耗费所有精力收集兰花开辟新温室甚至为此倾家荡产。
【十九世纪的兰花采集者】
在这场疯狂追逐中,世界范围内的兰科植物遭遇了巨大的破坏,原本遍生于英国本土的杓兰属植物Cypripedium calceolus在经历了十九世纪的浩劫之后,在1917年宣布灭绝,后来在Lancashire被重新发现之后,这株英国最后的杓兰被军警24小时昼夜保护起来。
【英国最后的杓兰】
维多利亚时代的兰花热只是一个开端,在这之后的一个多世纪里,兰花在世界各个地方依然被持续地盗采和破坏,以至于在1973年,以严格管制野生物贸易为目的的《华盛顿公约》签署时,兰科植物所有物种均被列入CITES 附录一,其原生种的国际贸易被严格禁止。这是植物所能达到的最高保护级别。然而,尽管公约早已生效,签署国的履约情况并不乐观,为牟利而盗采的现象发生在世界各地。在南美,多种南美兜兰往往在被发现后数年内,就在被发现的地点被一采而空。
在中国,兰花的破坏却有一些别样的情况。 与欧洲人在全世界范围内对兰花的疯狂不同的是,中国传统中对国兰的欣赏要远远超过其它兰花,而国兰仅仅是兰科植物中的几种。国兰的栽培历史上可追寻到唐朝以前,兴于宋元,盛于明清,较之欧洲的兰花热要久远很多。欧洲的兰花收藏最初侧重于物种种类的收集,后期则侧重于育种和栽培,而国兰因为包含的物种极为有限,栽培者便集中于每种花的瓣型、姿态、叶色变化上的欣赏和收罗,唐朝以后,每一个富裕的历史时期都会有相应的国兰著作出现,这完善了国兰的审美理论,也形成了和欧洲人完全不同的观赏体系。
可以说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因为一来中国并未成为欧洲人的殖民地,二来国兰栽培者们活动范围和经济有限,中国的国兰种植没有对兰花的生存造成实质威胁。但80年代经济发展起来之后,有人意识到了国兰的经济价值,通过各种手段烘炒,国兰像股票一样被交易,价格迅速膨胀起来。最初是改革开放肇始之地的广东,广东人喜欢叶片粗犷的墨兰,墨兰的价格便急遽攀升,利益驱使之下,大量的国兰种植者雇佣农民上山采挖墨兰,墨兰的种质资源急剧下降,自然种群至今未能恢复。墨兰之后,再度兴起的是西部的莲瓣兰、春剑,江浙的春兰、蕙兰,福建的建兰,再拓展至全国范围内的国兰,在这个过程中,有些兰花的交易价格达到了惊人的每苗数以千万人民币的天价,疯狂的价格下是疯狂的人群,被雇佣的从业者像过筛子一样把一个个山头的国兰全部采集,然后雇主只挑选其中他所认为瓣型正格、花型奇特、叶艺鲜明的佳种,而等待其它被采集兰花的命运,便是像垃圾一样被遗弃。这是中国兰花所遭遇的空前浩劫。
随着国兰兰市泡沫必然的破灭,国兰热渐渐冷了下去。而在西风东渐下,国人开始欣赏和追捧在中国的其它兰花,80年代被陈心启先生等人发现并命名的杏黄兜兰、硬叶兜兰、麻栗坡兜兰等,因为其在兜兰界独特的地位而被西方人热捧,走私和盗采极为猖獗。同样属于兰科植物的石斛属植物,特别是铁皮石斛,因为作为中医传统药材一直被广为采用,近些年因为少数人的热捧而被赋予其“洗肺抗癌”的诸多功效,价格攀升到了数十元到数百元每克,铁皮石斛、霍山石斛的野生种群遭受了洗劫,这些独特兰花的生存再次岌岌可危。
如果说人为的采挖是一场兰花的浩劫,那么栖息地破坏就将置兰花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兰花的繁盛靠的是与周围自然环境的密切连接,栖息地破坏则从根本上割裂、破碎了这样一种生境和兰花繁衍的可能。大花杓兰曾经在北京周边广泛生长,然而近些年来因为人为的干扰和对野生环境的开发,适合这些杓兰的种子萌发的环境越来越少。每一种兰花都有其特定的生存环境和高度特化的繁殖方式,就像一串紧密的链条,一个环节被破坏,引发的很可能是连锁反应。
面对着中国野生兰花岌岌可危的形势,2009年,广西百色成立了第一个以兰科植物为核心保护对象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广西雅长兰科植物自然保护区,在这个中国兰科植物最为丰富的西南一隅,兰花们得到了暂时的安宁。同时在2006年,在曾经作为深圳海关收缴走私兰花寄养地的梧桐山下,成立了国家兰科植物种质资源保护中心与中国野生植物保护协会兰科植物保育委员会,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采集与繁育着800多种兰科植物,基本涵盖了我国境内的野生兰花资源,也成为中国兰科植物研究的重要基地。
去年写这篇文章前不久,笔者在香港的野外探访了两种兰花。很多人概念里的香港不过一弹丸之地,现代城市下是金属和混凝土交错簇拥的森林。可在郊野之外,仍有127种野生兰花仍在此默默生长繁衍,说是奇迹也不为过。作为一个真诚地爱着这些花的人,我不愿意生活在一个没有兰花的世界,它们是自然的灵魂,也许会在人类从地球上消失很久之后,依然年复一年地绽放。
参考资料
1. Ramirez, S.R., et al., Dating the origin of the Orchidaceae from a fossil orchid with its pollinator. Nature, 2007. 448(7157): p. 1042-1045.
2. Li, P., et al., Deceptive pollination of the Lady’s Slipper Cypripedium tibeticum (Orchidaceae). Plant Systematics and Evolution, 2006. 262(1-2): p. 53-63.
3. Neubig, K.M., et al., Generic recircumscriptions of Oncidiinae (Orchidaceae: Cymbidieae) based on maximum likelihood analysis of combined DNA datasets. Botanical Journal of the Linnean Society, 2012. 168(2): p. 117-146.
4. Ke-Wei, L., et al., Pollination: Self-fertilization strategy in an orchid. Nature, 2006. 441(7096): p. 9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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