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6
本文作者:李清晨
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史记•殷本纪》
韩国首尔,世宗病院*,大会议室。
200多枚经过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心脏,分别装在几十个塑料大盒子里分列在两大排桌子上,学员们戴着手套和围裙,仔细研究着各自自己眼前的心脏标本,不时地与附近的同道低声交流着什么,有几位年纪稍长教师模样的人,来回巡视着,遇有提问便手把手地“拆解”心脏的各个部分,仔细讲解该标本的特征、所属病种及当时可能的手术操作。
那些心脏标本的主人都已经去了天堂,没有人知道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至少参加这个研讨会的学员们肯定都不知道。
我曾经在一次聚餐酒后,非常谦恭地请教韩国世宗病院的李哲医生:“你们是怎么在手术失败患儿死亡之后,还能说服家属将患儿进行解剖,并捐出心脏呢?”韩国男人多嗜酒,外科医生似乎尤甚,每个月的首尔心脏外科医生月例会之后,都要聚餐吃烤肉喝清酒,酒后话匣子自然也就打开了,但对于这个问题,李哲其实也没给我解释清楚:“啊呀,这个这个确实不太好开口啊,想当初我们的心脏手术死亡率还比较高……”
不要以为上述场景是医学院校的常规教学场景,事实上至少在我国的医学院校中,并没有任何一家医院拥有200枚以上的人类先天性心脏病的心脏标本,不少国内的年轻心脏外科医生只能在手术台上获取有限的经验,缓慢地进步。
尴尬的是,中国很多心脏外科手术中心的手术例数都远远多于世宗病院,但却没有哪家医院可以举办这么大规模的,针对低年资心脏外科医生的病理研讨会。
任何国家和地区医学事业的发展和进步都是需要付出极大代价的,开展心脏外科这种极富挑战风险的手术所需要的代价更大,对失败的病例进行尸体解剖总结经验教训,无疑是使代价降低的有效手段之一。
绝少有人知道,在60多年前心脏外科创始阶段人类曾付出过多么惨重的代价,对于知晓这段历史的人来说,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似乎都算蹩脚的。我在医学史科普读物《心外传奇》中展示了这一段历史,从目前读者的反馈中来看,所有的读者都对那些心脏外科创始阶段的伟大医生印象深刻,为他们的努力和付出而感慨万端。
但有多少人会记住书中那些为推动医学进步,而愿意让自己的至亲在死后接受尸体解剖的人呢?
“1777年,荷兰医生Eduardus Sandifort就描述了这样一个病例,解剖结果显示,其心脏有严重的畸形。该病人在刚出生时状态还好,而后就渐渐出现了口唇青紫,容易疲劳等等一系列症状,最后于12岁半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个病例报道的特别之处在于,在世人均视尸体解剖为大忌的当时,这个孩子的家长非但主动要求医生对这个孩子的尸体予以解剖,并要求将整个结果和发病过程公之于世,希望能让更多的医生认识到这种疾病,对医学的发展有所推动。”
非常遗憾的是,我没能找到这个病人及其家长的名字,要知道这个患儿所患的心脏疾病,能够得到初步解决的时候,也已经是167年之后的事了。这得是多么具有远见卓识和慈悲心的家长,才会在刚刚经历巨大的丧子之痛后,还能要求医生为这个孩子的尸体做解剖?当这个父亲抑或是母亲在垂死之时,仍未见到夺去爱子性命的疾病被征服,他又是何感想呢?他是否会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后悔?或者他仍坚信这一番付出一定会有回报,人类迟早会攻克这一疾病?
[《心外传奇》封面]
这个被历史淹没了名字的家长,没能看到心脏外科的创始发展及成熟,他更加不会想到,200多年以后,有一位中国人仍对他当年的义举念念不忘,并把他的事迹写进了一本书里。
这个细节不过是全书有关心脏解剖方面诸多案例中的一个,虽然这部分内容在全书十万字当中所占的篇幅并不是很大,但如缺少了这部分,则好比一列火车少了各个车厢之间的挂钩……心脏外科领域的每一次重大技术进步,都有若干牛逼闪闪的外科医生的名字被写进医学史,但我们不要忘记为这些技术进步作出重大牺牲,付出过生命代价的人们——尤其是那些死后亦将尸体留作解剖,心脏被制成标本的人们。
如果是你,在刚刚经历过失去孩子的巨大痛苦,又被医生要求尸体解剖,你会作何反应?
“您不是说手术很成功么?为什么Gregory还是离开了我们?”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确切地知道Gregory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可是你们能允许我对Gregory进行尸体解剖么?只有这样,相信我,只有这样,才能让Gregory的死有价值,通过对他的解剖,我们将能发现极重要的问题,换句话说……他的死必将换来其他患儿的新生。”
上述对话发生在1954年的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医院,不久Gregory所患的那种先天性心脏病就彻底臣服在人类的脚下,无法在肆意践踏患儿的生命了。美国成为了心脏外科创始阶段的最前沿阵地,其原因固然有好多,但这些在关键时段勇于奉献的家长,不应被后人忘记。也许他们深深懂得丧子之痛的痛楚,才比别人更希望可以通过医学的进步使别的家庭免于这种悲剧的袭击,“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就是为这些父母最好的注脚吧。
《心外传奇》所展现的历史,没有任何一个桥段有中国人的贡献,60多年前,我们正苦难深重,无法苛求。那么,今天我们就具备推动医学创新的土壤了么?比如上述对话在今天的中国医院发生,将会是什么结果呢?以我对中国医疗环境的了解,要是有哪个中国医生居然胆敢在手术失败病人死亡之后还向病人家属提出这种要求……八成是脑袋被大象踩过了(被驴踢了都不敢干这个事的)。
不过,话说回来,中国的医疗问题多如牛毛,那么多亟待解决的问题一直无人出面解决,尸体解剖率低这个问题,可能暂时还没有资格成为“问题”。那么,不如暂时忘却糟糕的现实的我们的世界,一头扎进《心外传奇》,在昔日属于人类世界的辉煌时代里,随着那些伟大的人物,一起激情澎湃吧。
- 注*:韩国世宗病院,心血管疾病专科医院,私立。
本文已发表于《新商务周刊》创刊号,201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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