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09.27

本文作者:游识猷

我们是作为基因机器而被建造的,是作为觅母机器而被培养的,但我们具备足够的力量去反对我们的缔造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我们人类,能够反抗自私的复制基因的暴政。”
——理查德•道金斯

《自私的基因》1976年出版,如今已经“年近不惑”。许多跟它同时出版的科普书已经很少有人翻看,但这本书的魅力、争议和影响力却与日俱增。有趣的是,当这本书初版时,道金斯所阐述的思想在学界还有反对之声,公众则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本书,将其视为一则有趣谈资。几十年过去,道金斯的书中理论在学界越来越少争议,公众则反而如梦初醒般开始担忧这本书“太过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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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晤士报》旗下科学月刊 Eureka Magazine 的封面,题为:和道金斯面对面】

不过,怀抱这种担忧者大多对此书一知半解,有些甚至没有读过书,凭着书名就开始望文生义、猜想内容。老实说,《自私的基因》这一书名,被误读的次数之多,大概只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句被误读的次数可堪比拟。

《道德经》里说,天地不仁,圣人不仁。所谓“不仁”,不是“没有仁慈之心”,而是“没有特定偏爱”。《自私的基因》里说,基因是自私的。这里所谓“基因”,是指“能够高度精确复制自身的一小段遗传物质”。 而所谓“自私”,不是指“基因们必定在损人利己”,而是说,“基因的行为增加了自身的生存机会”——注意这些生存机会未必要靠牺牲其他基因才能得到。反之,如果一个基因的行为最终令自身生存机会减少、其他基因生存机会升高,这就是一个“毫不自私,专门利他”的基因,只是这样的基因很难长久流传。

作者理查德•道金斯要表达的关键就在于此。“自私”的、不朽的、至关重要的,从来都只是基因——不是生物个体,也不是庞大的种群,而是那些埋在我们细胞深处的染色体内的微小片段。

道金斯认为,他并不是提出了一种全新的理论,而是采纳了一种全新的观察视角。我们生下来就是“一个人”,因此天然会从“个体”的角度去看自然界。然而,如果有一天你从基因的角度去看世界,就像从水下去看冰山一般,此前被忽略的许多隐秘但重要的事实,就会展现在你眼前。譬如说,许多个体角度的“利他行为”,在基因层面其实是绝对的“自私行为”。雏鸡找到食物后常常发出一种唧唧喳喳声,这种声音会引来其他雏鸡分享食物。为什么最初找到食物的雏鸡不独吞食物呢?因为它附近的其他雏鸡往往与它有血缘关系,它们共享许多基因,包括那个“找到食物就彼此召唤”的基因。鸟类消耗大、需要经常进食,饥饿时,同伴分享的一点食物就意味着宝贵的生存机会。当一群小鸡里拥有“唧喳基因”的个体足够多时,这种互助合作就能保证更多的小鸡活下去,更多的“唧喳基因”也因此得以流传。

之所以要强调一群小鸡里拥有“唧喳基因”的个体足够多,是因为从一个基因的角度看,与之直接竞争的“等位基因”既是对手,又是它所生存的“环境”的一部分。个体所面对的环境就是外在环境。但对基因来说,环境包括内内外外的许多组成部分:其他基因构成的基因库、温度、食物、降水、天敌……如果基因不能适应它所在的环境,比如一个基因身在草食动物身体里,却赋予了这只动物适合撕咬肉类的尖牙,那么这个基因大概不会太成功。假设一群小鸡都没有“唧喳基因”,找到食物都喜欢默默地吃独食,这时候,一个突变的“唧喳基因”忽然给了某只小鸡分享食物的能力,那么这只有付出没收获的小鸡连带这个“唧喳基因”,都不会取得成功。

没有“绝对强大”的基因,基因都是在特定环境里或成功或失败的。有些基因的行为在某些环境里能取得成功,这些行为可称为“进化上的稳定策略”。比如说,如果一个种群里存在数量接近的三种策略,“只收获不付出”叫骗子,“永远付出不问收获”叫傻瓜,“先付出,遇到不回报的就不再付出,遇到会回报的就礼尚往来”叫斤斤计较,那么根据计算机模拟,一开始的环境会有利于骗子,直到傻瓜被骗子剥削到灭绝,基因环境变化后,斤斤计较者的比率才开始缓慢上升。如果傻瓜太多,反而会让斤斤计较者不敌骗子。但从长期来看,斤斤计较者多能取得最终优势。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思想如此深入人心,可能就源于漫长的博弈演化过程留下了“斤斤计较”这个“进化上的稳定策略”。

当然,道德上如何评价这些稳定策略又是另一回事。有些人因为从书中得出了“不合心意的社会、政治或经济上的推论”就开口批判。对此,道金斯说,“我只是讲事物是如何进化的,而不是讲人类应该怎样行动才符合道德准则。……有些人不能把‘阐述对事物的认识’同‘提倡事物应该如何’这两件事区别开来”,又引用另一名英国演化学家约翰•梅纳德•史密斯的话反击说,“我们还能怎么做?篡改公式吗?”——真是典型科学家语气。

道金斯人长得帅气,文字也漂亮,出身牛津大学动物学系,曾在诺贝尔奖得主尼古拉斯•廷贝亨门下接受了严格的动物行为学训练。他在书中之所以能信手拈来各种妙趣横生的动物故事,这份研究经历功不可没。说到牛津,风气又与剑桥略有不同。牛津更强调个人思考,剑桥更偏向实验测量。牛津出身的道金斯,其全新视角不是理论,也不是实验,但视角一改变,就可以提出许多从未有人思考过的问题,生出许多可被实验验证的理论。

道金斯说,“提出问题比找到答案要难得多”。 他四十年前提出的种种问题,如今仍在被一一解答。他所预言的新基因——文化传播中的觅母(meme),也越来越为研究者关注。正因如此,这本书的内容如今丝毫不显过时。跟着道金斯的思路,你不时会为他的风趣文笔会心一笑,不时又会发现自己对演化论的许多认知全然被颠覆。从地球原始汤中的大分子,到如今丰富多样的生物世界。整个“物竞天择”的演化过程,就好比持续了几十亿年的一场大棋。道金斯则是一个做足功课的观棋者,从棋局变幻中,窥得了一丝“胜负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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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发表于《外滩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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