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花栗鼠习作

从被曝有坍塌隐患差点被踢出”世遗”，到在京城7·21暴雨中堪堪幸免，以及近两年重新启动的发掘研究，让大名鼎鼎的周口店猿人遗址重新进入了公众视野。

其实，虽然”北京人”在国内教科书中的形象几十年来没怎么变，但国内外科学家一直没停止过对这些老家伙的研究与争议，有关他们的许多事情也与我们的传统记忆不那么一致了——比如他们的正式名称是”北京直立人”（Homo erectus pekinensis）而不是”北京猿人”，也不是今天中国人的老祖宗；他们打造石器和说话的能力并没有以前想象的那么强；而名为”猿人洞”的龙骨山洞穴，当年也未必是他们的幸福之家……

【从北京直立人角度讲述的这段故事，参见 @Ent 2009年的大作《鬣狗大战”北京直立人”》，传送门http://songshuhui.net/archives/23503】

头骨上的罪证

“北京人”遗址位于北京周口店附近的龙骨山，是一个几十万年间被沉积物逐步填满的大洞穴。从1927年到1937年，这里共出土了5个头盖骨、多块头骨破片、14块下颌骨、100多颗牙齿，以及少量破碎的股骨、上臂骨和锁骨等。这些化石绝大部分在二战中失踪，新中国成立后又发掘出了少量化石。

研究者们很早就注意到，”北京人”化石中的头盖骨远远多于面部和肢体骨骼，上面的破缺、伤痕也十分可疑。龙骨山发掘第二任主持者、德国人类学家魏敦瑞以及法国学者步日耶认为，这意味着”北京人”当年可能存在食人之风。食人者将后颈和面部的骨头打碎，挖出脑子吃掉，再割下身体其余部分的肉。

当时，人们已在欧洲的另一种史前人类——尼安德特人的化石上，以及对新几内亚食人土著的观察中发现了类似现象，魏敦瑞提出”北京人”同类相食可谓有理有据。但国内学界主流对此并不赞同，他们认为头骨上的破缺与伤痕更可能来自鬣狗啃食。

所幸当年魏敦瑞离开中国时，带走了”北京人”化石的全套石膏模型，上面近乎完美地再现了化石表面的细节。解放后国内也发掘出了少量头骨碎片。在电镜扫描的精确观测下，一些化石确实显示了石器切割的痕迹，说明北京直立人极可能存在同类相食。当然，这可能是通过”猎杀”其他群体的成员，也可能只是吃掉已死的亲属。

然而另一些化石的眉骨、头顶等部位，却显示了鬣狗犬齿留下的咬痕，头骨底部的孔洞则显示鬣狗前肢的杰作；人类石器的痕迹却毫无踪影。一段股骨上的表面损伤，也与现代斑鬣狗啃咬后吐出的骨骼特征吻合。

鬣狗啃咬直立人头部的模拟。最好不要想像当时的情景：鬣狗以前肢按住受害者，用强有力的大嘴啃掉眼珠、鼻子和整张脸，随后掀开头盖骨，吞食颅腔里鲜美多汁、高蛋白高营养的大脑，再嚼碎四肢的骨头并大啖骨髓……

史前碎骨机

今天非洲草原上的斑鬣狗，体型不输于狼，强有力的双颌可以咬开骨头，结成大群时就连狮群都要退避三舍。而几十万年前北京直立人面对的，则是更加可怕的对手——中华硕鬣狗（Pachycrocuta sinensis）。

中华硕鬣狗的身长接近2米，肩高1米左右，光头骨就有35厘米长；体重估计可超过100千克甚至接近200千克，与狮子一般大。龙骨山出土的硕鬣狗化石至少代表2000多只不同性别、年龄的个体，显示它们当年香火兴旺。

【周口店猿人遗址博物馆中的硕鬣狗化石装架】

与斑鬣狗相比，硕鬣狗不仅个头大出几圈，而且头骨更短粗，脖颈和肩膀更强壮，显示出超乎寻常的咬力；它们的上下颌咬合时如同一把大钳子，并将力量集中于第三前臼齿的一点，可以轻而易举地咬碎骨头、吞食骨髓。它们的四肢也是短而粗壮，能撕开沉重的尸体。

斑鬣狗经过人们的多年研究如今已经”洗白”，动物纪录片中经常可以看到鬣狗群捕杀斑马、野牛的场面，而不是整日捡拾狮子的残羹剩饭。但硕鬣狗身躯太笨重，不适合快速奔跑，犬齿的咬杀能力也不强，因此被认为很可能就是以食腐为主业的——当时北京一带有丰富的周口店犀、三门马、大角鹿等大型草食动物，而虎、豹、巨颏虎等其他猛兽在硕鬣狗面前体型并不占优。

【硕鬣狗复原图。作者：Rom-Diz】

研究者推测，”身大力不亏”的硕鬣狗可以凭借个头大、数量多的优势，在草原上横行霸道，从其他猛兽口中抢夺猎物，扮演强盗和清道夫的双重角色。由于腿短不便长途跋涉，它们可能会跟着秃鹫等食腐鸟类，或者通过出色的嗅觉和听觉找到尸体。

另外对史前非洲的硕鬣狗（Pachycrocuta brevirostris）化石分析显示，它们喜欢啃咬猎物四肢的骨头，因为里面的骨髓比较丰富。这或许也能解释北京直立人的肢骨化石为何这么少。

食尸者的对决

在非洲和欧洲，古生物学家发现了硕鬣狗与大量其他动物骨骼混在一起的大化石堆，可能是它们的巢穴。那么，曾被视为”北京人”居所的猿人洞，会不会也是硕鬣狗的巢穴呢？吃腐肉的硕鬣狗怎么会捕杀史前人类呢？

其实，人类能有今天的智力和模样，与肉食的作用密不可分。营养丰富的动物蛋白和油脂，极大滋养了人类的大脑，也使今天的我们不用像大猩猩、狒狒一样长个肌肉发达的大下巴来磨碎植物纤维。不过在直立人阶段，虽然肉食令人垂涎，可他们打猎的本事恐怕非常稀松，主要靠抢夺、捡拾动物尸体——跟硕鬣狗是同行，也是竞争者。

与现代人相比，北京直立人的身躯矮壮结实（成年男性平均身高仅1.56米），力量和抗击打能力可能更强些，但平均脑容量只有1075毫升左右，喉咙构造更接近猿类，控制舌头、胸肌的神经也比我们少很多。这意味着直立人可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也说不出复杂的语言。他们的石器技术也比较原始，缺少捕猎大型动物所需的长矛、投枪。龙骨山的许多动物尸骨上既有猛兽的牙印，又有人类石器的切削痕迹，石器痕迹总是位于牙印之上，证明直立人的肉食来源大多靠巧取豪夺，而不是自己捕杀。

研究认为，史前直立人可能就像秃鹫、鬣狗和胡狼一样，对原野上的动物尸体垂涎欲滴。而要赢得腐食大战，就要赶走各种凶禽猛兽。

从猛兽口中硬抢，听起来难度很高，史前人类是怎么做到的？除了不很熟练地用火，直立人当年面对猛兽时，或许主要还靠灵长类的”传统战术”：聚众围观，大吵大叫，投石块，扔树枝，威吓并驱赶对方。势单力孤的虎豹要是碰上这样一群瘟神，估计多半只有自认倒霉，丢下猎物跑路。

那么又大、又猛、又群居的硕鬣狗呢？同为高度社会性的群居肉食者，直立人与硕鬣狗应该会有意避免在原野上相互捕猎，冲突的结果可能会两败俱伤。但在寒冷的冰河期，能遮风挡雨的洞穴总是宝贵的……研究者认为，龙骨山洞穴可能是由直立人、硕鬣狗以及其他食肉动物轮流坐庄。直立人有时在火把、石器的帮助下把鬣狗赶走，抢夺鬣狗的猎物，但这要冒很高的风险，其中一些人可能反成了鬣狗的口中食。月黑风高的夜晚，更是鬣狗逆袭的好时机。

谁笑到了最后？

化石显示，直立人最早出现在约180万年前的非洲，而后逐步往亚洲扩散，从中国华北到当时因海平面下降与大陆相连的爪哇岛，都留下了他们的踪迹。近年的研究将北京直立人的历史推到了77万年前的寒冷时期，不过这一结果尚未获得公认。

硕鬣狗的家谱比直立人更悠久，早在约300万年前的上新世就已出现在地球上。到80万年前，欧洲和非洲的硕鬣狗已趋于灭绝，但它们对中国华北的寒冷气候似乎还挺适应，又多撑了一些时间。然而在龙骨山年代较晚的地层中，就找不到硕鬣狗的化石了。

前面说过，直立人远不是”见佛杀佛，见鬼杀鬼”的超级猎手，他们能让凶猛的硕鬣狗灭绝吗？在进化历程中，直立人的大脑逐渐增大，打造石器和用火的手法也愈加熟练，在与硕鬣狗的竞争中会逐步显示出优势。不过他们恐怕也只是”帮凶”，靠山倒掉与祸起萧墙，可能更把硕鬣狗逼上了绝路。

从77万年前到40—50万年前，华北地区经历了寒冷与温暖的多次气候变幻，食草动物的数量、种类也发生了较大波动，以捕食大型动物为主的剑齿虎类首先走向灭绝。这就使硕鬣狗失去了重要的”抢劫对象”和腐食来源。与此同时，鬣狗同门中还冒出了一个后起之秀：与今天非洲斑鬣狗很相似的最后斑鬣狗（Crotuta ultima）。它们的体型比硕鬣狗小，但更灵活，擅长积极捕食，或许正是它们逐步将硕鬣狗排挤到无路可走，并一直繁荣到约1万年前才消失在中国大地上。

“北京人”用火想象图。2009年6月起，研究人员对周口店遗址进行了抢救性发掘，进一步清理并分析了灰烬、烧骨、炭屑等与”北京人”用火有关的样品。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国外一些学者曾质疑周口店遗址的”用火痕迹”可能是被流水冲进洞穴的自然野火遗迹，甚至与火无关。但中国学者的较新研究，发现洞穴灰烬堆中确实有燃烧植物形成的植硅体，从而有望确证北京直立人具备用火能力。

然而北京直立人也没笑到最后。龙骨山最晚在41万年前（这个年代也有争议），就不再有他们的踪迹了。而在较温暖的南方，直到20万年前仍有直立人留下化石。或许他们最终难以忍受北方的严寒，退缩到更加舒适的家园，直到被再次从非洲走出的更聪明、更适应环境的”新新人类”所替代，或者与其融合。

历经100多万年，从温热的非洲老家一路跋涉到冷暖无常、充满挑战的东北亚，直立人与硕鬣狗之间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故事，化石能告诉我们的只是一小部分。毕竟，在彼时彼地，生存并不容易。

本文得到了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所刘金毅研究员的帮助，在此表示感谢！

参考资料

•《龙骨山——冰河时代的直立人传奇》，诺埃尔•T•博阿兹 拉塞尔•L•乔昆，陈淳 陈虹 沈辛成译，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
•《化石》杂志2011年第4期（周口店专刊）
•中国北方”第四纪（或亚代）”环境变化与大哺乳动物演化，邱占祥，2006
•北京直立人的时代与环境——兼论北京、南京和陈家窝直立人之间的关系，刘金陵 王伟铭，2003
•Prehistoric giant hyena’s bone-cracking habit，Matt Walker，BBC Earth News，2011-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