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05.31

本文作者:Ent

在第一章中,我们论述了熊猫的繁殖力其实按熊科的标准并不低,如果没有人为干预的话完全可以自持。

不过除了繁殖力之外,还有很多其它的“指控”,在此也一一代熊猫同学澄清一下吧。

·熊猫的食性单一、缺乏适应力?

虽然熊猫确实是以竹子为主食,但偶尔也会打打牙祭的。野生的熊猫会吃草、野果、昆虫、竹鼠、牛羚、甚至附近村落里养的羊和垃圾堆的剩饭菜……好吧就没有它不吃的,确实不愧熊科之名。前年武汉动物园的大熊猫甚至消灭了一只蓝孔雀。(参见《熊牙利!熊猫凶猛!》

但就算忽略这些零嘴,食性单一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我们常常说“某某物种缺乏适应能力“,但其实并不存在一个抽象的“适应能力”,不提具体环境,适应力就是一句空话。大肠杆菌零下七十度深冻之后还能复原?你丢点灰色链霉菌在它身边试试。蟑螂一个月不吃东西也饿不死?那先干了这碗硼酸再说。水熊虫真空能活五天?搁点儿硅胶快速干燥再看看。世界上没有万能的生物,每一个物种都是针对它所身处的环境而演化来的。只不过当环境变化时,有些物种运气好,在新环境里也能顺利生存——比如猫、蟑螂、麻雀和谷螟;而有些物种运气不那么好,面对人类世的新环境完全措手不及——比如猛犸象、渡渡鸟、袋狼、旅鸽,嗯差一点还有大熊猫。

严格地说,自然选择下“成功”只有一个标准:活着。而活着首先要应对的是当下的环境,而不是去预测对动物而言完全不可捉摸的未来变化。(迄今为止只有人类算是勉强有了一点预测的能力,偏偏还有很多人不愿接受预测,颇为可惜。)以此而言,大熊猫其实还挺成功的——它们的食物来源丰富,营养也够用,还几乎没有竞争者和捕食者,更是演化出了“第六根手指”来抓握。人类带来的环境剧变把本来活得不错的大熊猫推入了濒危,但这难道能怪它们吗。

·熊猫是食肉目却改吃竹子有违天性?

好嘛,天性是什么,能吃吗……

如果回到柏拉图时代,那么每一个物种都有一个所谓的天性——也就是它的“本质”。不幸的是,演化论某种意义上是反本质主义的。从最早的生物直到今天,全部的演化过程都是连续的,你可以划下一条线说这里标志着哺乳类的起点,但这和你说476年标志着罗马时代的结束并无本质区别——这样的划分只是为了方便,罗马的影响并不是在那一天砰然归零,哺乳动物也不是在这一刻如雅典娜般凭空蹦出来。

因此,熊猫只不过是一个正在由肉食向植食过渡的物种而已,熊科本身已经是杂食了,完成了过渡的前半段,现在熊猫正在走后半。过渡固然会带来一些不便,比如熊猫的肠子还保留了不少肉食者的特征,消化的效率也不高;但如果因此把过渡全打成“违背天性”、“不适应”、“活该绝灭”的话,那么不要说早期陆生,也别提原始脊椎,我们现在都还是七零八碎的DNA在水里飘来荡去呢。

·熊猫性格懒散、行动迟缓?

我一直主张,把所有说熊猫懒散的人拖到秦岭去给熊猫拍照,拍不到正脸不准回来。哼。

好吧,某种意义上熊猫确实不算勤快,只要有吃的东西就不怎么动。但是你我难道就比人家好到哪里去了吗……而且这又不是熊猫的特色。大部分生物都随时面临饿肚子的危险,没事乱跑不但浪费能量,还有可能暴露在捕食者的眼中招来杀身之祸。好奇心强、整天不安分的动物其实才是少数派。

但是虽然熊猫平时不爱动,真要动的时候毫不含糊。至少每一个在野外追过熊猫的人都可作证,它爬山的速度足以让人类望尘莫及。哪怕它在熊科里还算慢的,也轮不到渣渣人类来嘲笑。

·熊猫应付不了竹子开花?

竹子大概每15年-120年会开一次花,开毕便死去,不同物种的竹子差别很大。每次开花通常是一定范围内的竹子同步,这个范围有大有小,但是范围内也达不到百分之百的覆盖率。更何况大熊猫常吃的竹子有三十多种,就是贫瘠的秦岭也有三种,不可能全都同时开花。

其实想想也知道,熊猫吃竹子几百万年了,这期间竹子开花也不得几十万次,要是一次开花都挺不过去的话熊猫怎么活到今天的……

甚至八十年代初期的那次竹子开花,如今看来也不是大问题。那一次开花的竹子中间留下了许多“绿洲”,大熊猫在期间穿梭也能填饱肚子。后续统计表明整个秦岭只损失了不到30%的竹子生物量。当然,你不能因此事后诸葛亮地责怪当时的人。环境保护工作里永远都有不完全清楚的领域,但我们不可能等一切都搞清楚了再行动,因为自然界不等我们。

只有一个潜在的陷阱:气候变化。如果因为气温和降水等等因素,竹子的分布区和生物量发生了改变,我们就无法预料大熊猫的命运了;事实上已经有文献计算出气候变暖可能导致秦岭一带山区竹子分布面积显著缩小。覆巢之下无完卵,大尺度气候改变不但影响人类,更影响所有的野生生物。

[打扰我吃饭的必!须!死!]

·熊猫近亲繁殖、遗传多样性低?

相关研究早在九十年代就有人做过,近年来也不断有跟进的研究。基本的结论是:熊猫上一次达到种群高峰期是在3-5万年之前,但在末次盛冰期遭遇了一次瓶颈。冰期过后有一定恢复,但到了近代又面临人类的快速扩张。即使如此,现在大熊猫整体上并非近亲繁殖的种群,其遗传多样性和很多远亲交配的食肉动物有可比性。只要人类不再横生枝节,遗传多样性不是问题。

·熊猫遭到严重的盗猎?

谢天谢地,熊猫一不是中药,二不是美食,三不是工艺品,四不是宠物,加上国家宣传力度大、执法又极其严格(历史上曾有至少三例死刑),所以当前针对熊猫的盗猎情况还不算太严重。许多别的保护动物就没有这等好运了。

但是熊猫面临另一个问题:兽夹兽套误伤。利用兽套等捕猎的行为屡禁不止,在熊猫栖息地也常有出现。兽夹兽套的选择性很差,而且在动物身上产生的结果也无法预料;哪怕是捕杀小型动物的兽套也可能缠在大动物的四肢上,带来巨大的痛苦。因此,对于人类猎杀因素,虽然比较乐观但还不能掉以轻心。

哦对了,凡是看到萌物第一反应是想抓回来养的,请自觉出去面壁五分钟谢谢。

那么,导致熊猫濒危的主要原因,排除所有其它可能,真相只有一个:

【栖息地的缩小和破碎。】

上一次大规模的栖息地缩小是在末次盛冰期(1.8万年之前)的时候,那次的确不能怪人类。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和人类脱不开关系了。5000年前在广西来宾,大熊猫还和人类在同一地点生存过,有骨骼和陶片为证;而在河南淅川一带,大熊猫甚至和貉、狗獾等等北方动物共存。然而接下来随着农业的进步,低海拔地区人类人口激增,森林和竹林被毁,大部分地区大熊猫消失,如今只剩下秦岭、岷山、邛崃、大小相岭和大凉山这几个分布区,在1500-3000米这些不太适宜人类农业的区域。

就以汉中盆地为例,沿汉江发现的10处旧石器文化遗址里就有两处有大熊猫化石;然而自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开始,就不断有大批人口迁入。元前771年犬戎侵周,大批郑人南迁到南郑;三国时期数万户灾民从附近地区逃到汉中、城固;晋元康年间因为饥荒又是关西数万户逃到汉中。清代记载陕南山区的外省农民“侨寓其中,以数百万计”。抗战期间又有东部众多居民迁入汉中;建国后更是人口爆炸、一发不可收拾。如石泉县的人口就从康熙年间的两千人增加到1949年的9万人、1980年的17万人。可以想见,在这样的压力下,且不说平原地区,连低海拔的山麓森林都大半被农田替代。秦岭南麓农业生产上限在海拔1350米,熊猫的分布下限也在1300-1400米,二者之间绝非巧合。

栖息地缩小的另一个结果是各片区域之间失去联络。想象一座山峰遭到水淹,随着水位的逐渐上升,原来一体的山峰会变成许多个大小不同的岛屿,即使岛屿本身还保留着一定的面积,切断交流的后果也是缓冲能力大大降低。【之前说到的熊猫不怕竹子开花和近亲繁殖,也全部是建立在栖息地不会遭到更多破坏、面临更多破碎的前提之上。】当原先连成一片的环境变成千万个孤岛,就算总面积依然可观也是没有意义的。

显然,这和人类的利益存在严重的冲突。我们要开路垦田修水坝建住宅,要养活自己;没有理由认为熊猫的生存权就一定比人的生存权更高。

更重要的是,和熊猫共居的老百姓才是保护的最重要的一环,忽视当地居民利益的保护是不可能成功的。一个理性的环境保护者所做的绝不是率兽而食人,而是尽可能地改变保护地的经济形态,使得居民和环境都受益,或者至少一方不受更多损害。

从现在来说,最有意义的可能是两件事:退耕还林和建立生态走廊。退耕还林的目的是扩大熊猫的栖息地面积,相应减少水土流失等灾害;但是这显然伴随着耕地的缩小,产量的差值就必须要依靠各种新的农业技术来补齐。(没错,这些技术里最有潜力的就是转基因。)而生态走廊如果建立得当,能够在不过于影响人类居住区域的前提下将几个隔离的栖息地连接起来,从而大大提升熊猫种群的稳定性。

与之相对的,熊猫最害怕的两件事是新的毁林开荒,和未经仔细规划的修路。前者容易理解,后者如果不专门留出野生动物过路的设施,就会将原本的栖息地一分为二、割裂开来。

如此麻烦,那我们究竟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保护熊猫呢?保护就真能救回来吗?要不干脆把熊猫全抓进动物园、甚至全克隆一份得了?就算现实中这些努力真是有用的、值得的,那是不是也该多分点儿资源给别的动物,平等一些比较好呢?

这就是第三篇讨论的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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