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07.24

本文作者:一起剥坚果

丹尼斯·沙纳汉(DennisShanahan)和他妻子莫琳住在加利福尼亚州卡拉克贝德市往东开车10分钟的地方。他在房子二楼宽敞的套房里工作。这个办公室安静、朝阳,表面上看不出这里进行着一项惊悚的工作。沙纳汉是一位伤情分析家,大部分时间在分析活人的伤情和骨折。他为汽车公司当顾问,这些公司遭到令人疑窦丛生的起诉(“安全带断了”“开车的不是我”,等等)。揭穿这样的谎言并不难,只要看看死者的伤情即可。所以沙纳汉研究的身体,有时候是死人的,比如环球航空公司800次航班的那起事故。

1996年7月17日,从肯尼迪国际机场起飞,800次航班正欲前往巴黎,却在飞过纽约的东莫里切斯之后于大西洋上空解体。有人声称看到一枚导弹击中了飞机。炸药痕迹出现在找到的残骸上,但是没有发现炸弹的硬件。(后来发现,爆炸性物质在坠毁之前早被人放在飞机里了:这是训练嗅探狗的一个科目。)阴谋论滋生并蔓延着。侦破工作拖拖拉拉,对下面这个人人想知道的问题没人能提供确定答案:什么东西,或者谁,把800次航班从天上弄了下来?

坠机后几天,沙纳汉飞往纽约去看那些死者的遗体,看看他们能“说”出什么来。去年(《人类尸体的奇异生活》一书的英文原版出版于2003年,所以推算来应该是2002年)春天,我飞往纽约的卡拉克贝德市去访问沙纳汉。我想知道,从科学和感情上讲,一个人怎么做这份工作。

我还有其他一些问题需要问。沙纳汉这个人知道噩梦背后的真相。他从残酷的医学细节上精确地知道,在不同类型的坠机中人们有什么遭遇。他知道他们一般是怎么死的,他们是否可能意识到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以及在低空的坠毁中,他们如何增加生存的机会。我原来告诉他,我只花费他一个小时的时间,但我待了5个小时。

一架坠毁的飞机通常会讲出它自己的故事。有时候故事果真就在驾驶室的飞行录音机里,有时候故事隐含在坠落飞机的那些碎片和焦煳中。但要是一架飞机掉在大洋里,它的故事或许就支离破碎、语无伦次了。如果水特别深,又或者如果洋流湍急而混乱,黑匣子或许就找不到了,从水里也捞不到足够的残骸以有把握地判断飞机在最后几分钟的遭遇。此事发生之际,调查者转向所谓航空病理学课本中的“人体残骸”:乘客的尸体。与一片机翼或者一块机身不同,尸体会浮在水面上。通过研究受害者的伤情——种类、严重程度、在身体的哪一边——伤情分析家就能够开始把那些可怕的事件拼凑起来。

我到机场的时候,沙纳汉在等我。他穿着“码头工”牌子的短袖衫,戴着飞行员式眼镜。头发一分为二,整齐地贴在两边。那差不多像是一顶假发,但其实不是。他文质彬彬,是个自来熟。他让我想起了我的药剂师迈克。

他完全不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原以为他粗粗剌剌、态度生硬、骂骂咧咧。而我本来的计划是要实地采访,就在一场坠机事故之后。我已经在脑子里做了勾画:我们两个身处在某个小镇子的舞厅或者高中健身房里临时凑合起来的停尸间里,他穿着血迹斑斑的实验服,我拿着个便条本。后来才知道沙纳汉自己不为他调查的坠机做尸检。做尸检的是从附近县里的太平间来的医学检查小组。尽管他也到现场,常常为这种那种原因而检查尸体,但更多还是和尸检报告打交道,把尸检报告和航班的座位表联系起来,以确定那些能够透露隐情的受伤情况。他解释说,想在事故地点采访他或许要等上几年,因为大多数坠机的原因并不神秘,因此并不需要尸体来说明什么。

不能在坠机现场做报道,我有点失望,在我这么告诉他的时候,沙纳汉递给我一本书,书名是《航空病理学》(AerospacePathology)。他向我保证,其中那些照片上的东西,我或许见过。我翻到“尸体分布”那一节。在用线条勾勒的失事飞机的残片中间,散布着一些小黑点。从小黑点引出的线,连向外面的一些标签:“棕色皮鞋”、“副驾驶员”、“脊椎骨碎片”、“女乘务员”。我翻到描述沙纳汉的工作的那一章“灾难性飞行器事故的损伤模式”,那里的照片说明文字提醒调查者牢记如下事情:“强热或许使颅骨内产生气体,导致颅顶爆裂,类似于撞击导致的损伤”——在我看来事情很清楚了,那些加了标签的黑点,与我希望接近的飞机坠毁中的人类残骸,非常相似,足够真切。

在环球航空公司800次航班的案子中,沙纳汉试图找到炸弹的痕迹,通过分析受害者的伤情,以期获得座舱里发生过爆炸的证据。他从一个文件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实的夹子,把他的小组报告抽出来。在这里,一架大型的班机遭遇的混乱和撞击,用数字、图表和柱状图得以量化和勾勒,把骇人的惨事转化为在“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的上午会议上可以讨论的东西。“4.19:浮尸右侧伤多于左侧。”“4.28:股骨中段断裂,水平向前座椅架受损。”我问沙纳汉,这些统计数字和平铺直叙,是否有助于他采取一种在我看来很有必要的超然感情,暂时不要想到正在调查的这出人间惨剧。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放在800次航班的文件夹上,手指头交叉着。

“莫琳会告诉你,我想方设法面对800次航班。从感情上讲,那太惨痛了,特别是机上10来岁的孩子太多。一家去往巴黎的高中法语俱乐部成员。还有几对小两口。我们心里很难过,”沙纳汉说,在坠机现场,这种情绪并不是经常的,“你不想过多地动感情,因此开开玩笑说说俏皮话是很平常的。但这一次不同。”

对沙纳汉而言,最难忍受的,是800次航班的大多数尸体是相对完整的。“完整比不完整更让我不安。”他说。目睹或者处理那种东西——残肢断臂、满地碎肉——是我们大多数人难以想像的,沙纳汉倒觉得那比较容易对付。“那样的话,那就仅仅是组织。你可以让你自己那么想,你仅仅是在干你的工作。”那极血腥,但不令人伤感。你能习惯破碎,你不习惯破碎的生命。沙纳汉干的是病理学家的事情。“他们专注于部分,而非完整的人。在尸检期间,他们描述眼睛,然后是嘴。你不会退后几步说,‘这是一个人,是4个孩子的父亲。’你要在感情上不受伤,这是唯一的办法。”

说来奇怪,完整性是判断是否有炸弹爆炸的最有用的线索之一。我们读到这个报告的第16页,编号是4.7:身体碎块。“非常靠近爆炸的人被炸成碎块。”沙纳汉对我平静地说。他谈论这种事情的方式,似乎既不是照顾人感情的委婉说法,也不是招人反感的绘声绘色。假如800次航班的座舱里真有一颗炸弹,沙纳汉就会在离爆炸点最近的座椅周围发现一些“高度破碎的尸体”。其实,大多数尸体基本上是完整的;这个事实,看一眼他们的尸体破碎状态代号,就一目了然。沙纳汉这样的人要分析大量报告,为了简化他们的工作,医学检查者常常用颜色代号。比方说,关于800次航班,机上的人最终是这么标识的:绿色(尸体完整)、黄色(头部撞破或者失掉一肢)、蓝色(失掉两肢,或者头部未被撞破),或者红色(失掉三肢或四肢,或者尸体完全横断)。

死人有助于判断是否有炸弹爆炸,另一个方式是看嵌入尸体中的“异物”的数量和轨迹。这用X光可以看到;X光检查是每次坠机尸检的常规项目。炸弹把自身的弹片和附近的东西炸入坐得近的人的身体里;每具尸体中、在全部的尸体中的异物模式,有助于判断是否有炸弹爆炸。比方说,如果一颗炸弹在右舱洗手间里爆炸,与之相对而坐的人的前身里就有炸进去的碎片,与洗手间隔着过道的人右身受伤。如沙纳汉预料的那样,没有出现能揭露这一隐情的状况。

沙纳汉转向发现于某些尸体上的化学烧伤。这种烧伤早就促成一种猜测:一颗导弹炸开了座舱。坠机事故中的化学烧伤通常是接触高度腐蚀性的燃料导致的,这么说是对的;但是,沙纳汉疑心这次的化学烧伤发生于飞机撞击水面之后。喷气机把燃料油洒在水面上,会烧伤浮尸的背部,但不会烧伤其前部。做检查是要确信:全部浮尸(从水面找回的尸体)都有化学烧伤,而且烧伤都在背部。结果确实如此。假如一颗导弹打进了座舱,燃料将人的前部和侧面烧伤,这决定于他们坐在哪儿,但烧不到背部,因为座椅靠背保护背部。没有导弹的证据。

沙纳汉也查看热烧伤,即火导致的伤情。这方面有一个模式。通过查看受伤部位(大多数在尸体的前部),他能够追踪到大火烧过座舱的路径。然后,他查看乘客座椅烧毁程度的数据。座椅比乘客烧得厉害得多,这告诉他:在大火烧起来之后的几秒钟之内,人从座椅上抛出去了,飞机里几乎没有人。当局开始疑心一个机翼油箱爆炸了。爆炸远离乘客,所以乘客尸身完整,但爆炸严重到足以破坏机身,以至于机身离散,乘客都被扔了出去。

我问沙纳汉,如果乘客系着安全带,为什么尸体会被扔出飞机呢?一旦飞机开始破裂,他回答说,巨大的力量就发生作用。与炸弹的瞬间力量不同,飞机上的巨大力量一般不会把人身撕裂,但足以把乘客拉出座椅。“这架飞机以每小时300英里的速度飞行,”沙纳汉说,“在飞机破碎的时候,它自身根据空气动力学来打造的那些能力便不复存在。发动机仍然在提供推力,但飞机现在不稳定了,开始经受可怕的旋转。断裂增加,在五六秒钟之内飞机分崩离析。我的理论是这架飞机破碎得很快,座椅靠背倒下了,人被从约束系统中给甩了出去。”

800次航班的伤情符合丹尼斯·沙纳汉的理论:人趋向于受到大面积内伤。在沙纳汉这行呃专业术语说,这种内伤在所谓“极端水撞击”中是常见的。一个人从天而降,击打水面之际突然停住;但是,他的内脏还要继续运动一秒钟,直到内脏撞在体腔壁上,到这一瞬间体腔壁已经开始反弹。主动脉常常破裂,因为主动脉的一部分固定在体腔上(因此在同样的速度上停止),而另一部分(离心脏最近的那一部分),是自由悬挂的,停止得稍微晚一点;这两个部分的主动脉,以相反的方向较劲,由此而生的剪力导致主动脉被扯断。800次航班70%的乘客遭受严重的主动脉撕裂。

人体在漫长的降落之后撞击水面,此时必定发生的另一件事,是肋骨断裂。以前的“民用航空医学研究所”的研究者理查德·斯奈德(RichardSnyder)和克莱德·斯诺(ClydeSnow)记录过这个事实。1968年,斯奈德翻阅了169人的尸检报告;他们是从金门大桥上跳下去的。85%断了肋骨,还有15%脊椎骨折,只有1/3的人胳膊或者腿骨折。肋骨断裂本身不算可怕;但是,在高速撞击之际,折断的肋骨就成了尖利而参差的武器,把肋骨之下的内脏刺穿或者切断:那里有心脏、肺和主动脉。在斯奈德和斯诺查过的76%的案例中,肋骨都刺到了肺。800次航班的统计数字说明了相似的情节。大多数尸体展现出了极端水撞击导致的内伤,颇能道出隐情。全部乘客遭受了钝性胸部损伤,99%多处肋骨断裂,88%肺部刺穿,73%主动脉受伤。

如果说大力撞击水面就是杀死大多数乘客的凶手,那是否意味着,在落向海面的3分钟里,他们是活着的,能够知道自己身处险境?活着,可能吧。“如果你把活着定义为心脏跳动,也会呼吸,”沙纳汉说,“那活着的人为数不少。”有意识吗?丹尼斯不这么认为。“我认为那非常不可能。座椅和乘客被旋转着抛掷,简直把人直接搞懵了。”沙纳汉采访过几百名飞机和汽车事故的幸存者,颇有针对性地问他们,在事故期间,他们感觉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得到的一般结论是:他们不完全明白自己已经遭受了严重的伤害。我发现他们相当超然。他们意识到好多事情在进行中,但他们给你这么一种虚无缥缈的回答——‘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不确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尤其不觉得我身处其中,但话说回来,我也知道我身处其中。’”

在800次航班破裂之际,这么多的乘客被抛出飞机,有鉴于此,我暗自思忖:他们是否有机会——机会渺茫——逃离劫难?如果你像奥林匹克跳水运动员那样击水,那么从高天之上的飞机上掉下去,说不定能够捡条命?此事至少发生过一次。1963年,我们这位对长距离跌落感兴趣的人,理查德·斯奈德,把他的注意力转向了从通常会致命的高度跌落而幸存的那些人。在《人类在自由降落的极端碰撞中的幸存概率》这篇文章中,他报告了一个案例:一个男人从飞机上跌落了7英里(11265.4米),却死里逃生,尽管只活了半天。这个可怜的人儿,竟然享受不到跌落水面这么一种相对的奢侈。他落到了地上。(其实,从那么高落下,落到哪儿都差不多。)斯奈德的发现是:一个人在碰撞之际的速度,不能用来预言其受伤的严重程度。他与逃婚的那些新郎官们谈过,他们从梯子上摔下来,几乎要摔死,而一个36岁的男人要自杀,摔到了71英尺(21.6米)之下的水泥地上却并无大恙。这个自寻短见的人,只需要几块创可贴和一位治疗师,然后自己走开了。

一般而言,从飞机掉下去的人,坐了这辈子最后一趟飞机。按照斯奈德论文的说法,一个人双脚先落入水中(最安全的姿势)有可能活命的极限速度,大约是每小时70英里(112.7千米)。假如一个跌落的身体的最终速度是每小时120英里(193.1千米),那就仅仅需要500英尺(0.15千米)的高度就能够达到这个速度。你要是想活着接受丹尼斯·沙纳汉的采访,你多半不想从一架爆炸的飞机上往下跌落5英里(8千米)。

关于800次航班,沙纳汉的说法对吗?他说得对。随着时间推移,那架飞机的关键部分找回来了,那些残骸支持他的说法。最后一个决定性因素:老化的电线迸出来的电火花,点燃了燃料蒸汽,导致一个燃料箱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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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人类尸体的奇异生活》,出自作者对访伤情分析家沙纳汉的采访。

《人类尸体的奇异生活》,玛丽·罗琦著,王祖哲译,果壳阅读出品,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

玛丽·罗琦(MaryRoach):1959年出生于美国新罕布什尔州汉诺威市,卫斯理大学心理学专业毕业,现为自由作家,《美国国家地理》、《新科学家》、《连线》的专栏撰稿人,《美国科学与自然写作年度选2011年卷》主编,2012年获得哈佛世俗协会颁发的拉什迪奖,同年还被MaximumFun.org授予科学调查特别奖。迄今已有五本科普畅销书问世,风格幽默搞怪,可称为当代最令人捧腹的科学作家。如果本文没能让你体会她的风趣,这还有她的一段TED演讲——性高潮不可不知的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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